閒話上海灘
14min2020 SEP 2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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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出生於80年代,從記事起,就好奇洋房里個點滴事物。我經常問我母親問題,而伊也自幼生活於此。從聽到個一眼零碎個信息里,我纔了解到莊家個部分故事。莊錫慶本人,我並未見過。我一直弗歡喜洋房個暗洞:從房子東面進來,過道狹窄,終年弗見太陽,漆黑陰冷,日里向走走也抖抖豁豁。我問母親:“上海人住房緊張,條件儕弗理想,我懂個。但為啥阿拉小區個暗洞要箇恁設計?”伊答道:“箇幢房子一開始並弗是公房,而是一個五金廠老板個花園洋房。“老板個名字叫莊錫慶。阿拉103號弄堂大門口有兩個字,雖然畀人家用水泥存心塗過,但還是看得見印子:‘錫慶里,1922年建’,就是莊錫慶個名字。莊錫慶住進來埃歇,洋房弗比孫中山故居遜色,一等一個豪華。“現在103號弄堂大門口個位置,本來是鐵門,靠了旁邊石頭圍牆,門一關,就是莊錫慶私人財產。按伊設想,洋房入口垃南面。大理石個臺階,寬得來可容三個人平排走。拱形個大門,兩邊柱頭,高頭遮陽棚。拱門進來個胡梯,直通二樓客堂間,就是現在萬伯伯屋里。 “之所以有得暗洞,是因為房子經歷了兩次歷史事件。錫慶里垃原法租界內,以唐家灣為界,同時代還有英美等國個公共租界。1941年,太平洋戰爭爆發,東洋人拿法英美等國個人趕脫,一時上海灘盜賊橫行。莊錫慶為保平安,拿洋房南面個門封脫,胡梯拆脫。東面開出入口,存心修成暗洞,讓外人弗容易進得來。暗洞儘頭,搭出臨時木頭胡梯,通二樓西面后廂房。日軍投降以后,莊錫慶放之炮仗,拿南面個正門再修成替原先一樣。伊是完美主義者,拿暗洞到底個臨時胡梯拆脫了。“到了五幾年碰著公私合營,莊錫慶為躲避仇家,再拿南面個拱門胡梯拆脫,重新啟用暗洞,再造臨時胡梯。箇趟伊財力吃緊,所以造了介搭漿。”我問:“莊錫慶屋里介好,一定是大老板咯?伊是哪恁個人阿?”母親說:“我也没看見過伊,只認得伊兩個囡兒。“我小辰光跟了儂外公、外婆搬進箇幢房子。除脫阿拉,還有張阿姨跟大張姐姐、小張姐姐。張阿姨自家住垃馬桶間隔壁朝東個小間,讓大張姐姐睏垃前頭西面箇間,小張姐姐睏垃東面最南間。其他房間儕已經畀空關鎖脫了,包括一樓替三層樓所有個房間。“媽媽小辰光替小張姐姐白相了最好。伊拉屋里有隻風琴,我經常去彈。伊書架高頭儕是樂譜,里向頭還夾了幾張黑膠唱片,不過留聲機壞脫放弗出聲音。偶爾看到伊翻樂譜辰光,眼神有點異樣,弗像小學生應該有個。“張阿姨垃吉安路個廠里上班,后首來廠改成了小學,就是儂讀個小學,原先埃面是法藏講寺。張阿姨為之多賺兩鈿,畀張家兩個姐姐吃牛肉,工作賣力,替領導要求做夜班。日里向,伊還要買小菜、汏衣裳、生煤爐、燒飯。“我從來就没看見過張阿姨拉先生,就問外公究竟。伊講:‘張阿姨没結過婚,老早是莊錫慶個傭人,比女主人小十多歲。莊錫慶是資本家,前兩年去香港做生意了,兩個小姑娘實際浪姓莊,是伊個囡兒。不過記牢:儂垃外頭人面前千萬只好叫伊拉張姐姐,否則要闖禍。’”我問:“葛末莊錫慶兩個囡兒我也没看到過呀。或者是囡兒個后代又改姓了,所以我弗認得?”母親講:“弗是。兩個囡兒后首來儕出過事體。小張姐姐没讀初中,畢業以后就替社會接觸了。伊歡喜帶人到張阿姨替大小張姐姐屋里參觀。有段辰光,伊專門帶同一個哥哥轉來,迭個哥哥比大張姐姐還大幾歲。張阿姨好像弗大歡喜迭個哥哥,背后頭講伊是小流氓。之后,小張姐姐從夜到老晏轉來,發展到夜不歸宿,有一日出去之后就再無音訊,直到張阿姨過世!”我問:“伊畀小流氓拐脫了?”母親答:“‘小流氓’弗一定哪恁流氓。但我猜想,小流氓亂軋壞淘,朋友個朋友個朋朋友里向有得拐子大流氓,就發生了悲劇。“事體過脫第二年,大張姐姐五愛中學(原惠中學塾,后改為五愛中學,再后頭改為李惠利中學,再再后頭改為比樂中學)畢業。為了支援國家建設,去黑龍江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了。走個箇日,12月份,張阿姨替大張姐姐早浪四點鐘就出門了。張阿姨衣著單薄,拿厚衣裳儕畀了伊,還為伊燒了十斤熟牛肉,讓伊帶之路高頭吃。大張姐姐大包小包又背又拎,怪張阿姨畀伊物事忒多没必要,張阿姨弗停個關照啥個物事阿里隻包里尋。”我問:“所以現在‘大張姐姐’屋里住個陳家,‘小張姐姐’屋里個孫家,儕是伊拉跑脫以后搬進來個?”母親講:“弗是。小張姐姐個房間原本是主人房,頂大。現在孫家屋里是拿伊房間一揦兩個一半,另外一半是鄭家。但是大張姐姐跑脫以后,最先搬進來個還弗是陳家,而是馮家,之后調畀陳家。同樣道理,小張姐姐個房間一揦兩以后,一半畀了趙家,之后調畀錢家、孫家;另外一半週家、吳家,最后到鄭家。”我問:“再后頭,阿拉個鄰舍就陸續搬進來了?”母親講:“對。幾年后,底樓、三層樓儕畀住滿,直到花園里也搭滿棚棚,大家地方儕緊張。“張阿姨隔壁個勞家,勞括幣拉爸爸垃張家阿姨門口替伊自家門口當中,用磚頭砌了灶頭,勞括幣拉爸爸一燒飯,就烏煙瘴氣,張阿姨只好門一關,一家頭迓進去弗敢響。”我講:“我曉得個,‘大張姐姐’就是去插隊落戶了,二舅舅二阿姨儕去過。好像一般性儕好回來個對伐?”母親答:“弗是。從理論高頭講,是轉弗來個。二舅舅是要讀大學;二阿姨聲稱要照顧外婆:伊拉纔回得來。70年代末,為防止社會混亂,一般知青有大小原因借口個,儕準許回原籍。但是,有一種情況是批弗準個,就是已經當地結婚個說話——除非離脫。“大張姐姐一去就是十幾年,垃當地結了婚,外加養了一對龍鳳胎。但伊還是一家頭回上海了,講因為有嚴重個胃病。”明顯,“大張姐姐”為了回來離婚了。母親繼續講:“但可悲個是,伊轉來后,原來姐妹兩家頭個房間儕已住進陌生人。大張姐姐垃張阿姨屋里住了一年多,尋了居委替弗曉得多少干部,儕没結果,最后只好再去黑龍江謀生了。”我問:“三層樓煙囪像煞吃過炮彈,哪恁會個?講起來淞滬會戰打到阿拉屋里來過?”母親講:“淞滬會戰地方遠了,替阿拉渾身弗搭界。講起箇樁事體,罪過了。“小大張姐姐跑脫之后,伊拉兩間房間就儕畀政府鎖脫空關了。剛没人竳個幾年,五愛中學個學生子——大張姐姐個學弟學妹——夜到没事體就叫之‘消滅資本家余孽,斬草除根!’個口號,用花園里個石頭厾玻璃窗。小張姐姐個窗門畀弄得儕是洞,落雨刮風,房間里就水漫金山,拿地浪向個木頭泡爛脫,水一直從縫縫里漏到一樓。“張阿姨去尋有關部門,講要去修,一直没人睬伊。伊講只要替伊拿鎖開出來,伊可以自家出銅鈿修。人家干部對伊講:‘儂十幾年來,一直是拿白卡借住垃錫慶里個。房子又弗是儂個,儂管卵個閒事?’張阿姨反複解釋因為兩位張姐姐一定會得轉來個,伊求人家講:‘我倪東家留下來兩個囡兒。大囡兒去黑龍江勞動,小囡兒跟伊個朋友出去白相。伊拉雖然還没轉來,但再多等兩年,總歸會得轉來個。房子壞得迭恁,我要修好之等伊拉轉來繼續竳。’人家聽得莫名其妙。“再后頭,一天半夜,暴雨唿閃。小張姐姐房間個壁爐畀雨水灌滿,濕透個煙囪管,賽過避雷針。一聲巨響,屋頭頂也賽過要穿脫,一米多寬磚頭砌個煙囪,應聲一斷兩。媽媽畀嚇醒,吵得睏弗著,爬起來去馬桶間,就聽見張阿姨一家頭垃房間里哭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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