川端康成於1968年獲得諾貝為文學獎,是日本“新感覺派”領軍人物,也是日本首位、亞洲第三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。川端康成的小說一向都很美,可以說是“顏值”最高的小說之一。不僅於此,日本文學素有“物哀”的屬性,這種特質在川端康成的小說更是得到了淋漓儘致的展現,構成了一種獨特的魅力。對於讀者來說,這種美是無法擺脫的,是一種從靈魂到思想上的依附。“生如夏花之絢爛,死如秋葉之靜美”。
諾貝爾獲獎詞如此形容:“川端先生明顯地受到歐洲近代現實主義的影響,但是,川端先生也明確地顯示出這種傾向:他忠實地立足於日本的古典文學,維護並繼承了純粹的日本傳統的文學模式。在川端先生的敘事技巧里,可以發現一種具有纖細韻味的詩意。他架設了東方與西方的精神橋梁。”
川端康成的作品中靜謐的東方式美感,有一種恬淡的美好。生命在他的小說中成了一種審美性的客體,甚至於死亡,都成了一種神聖的儀式。連接生與死兩端的,是川端康成個人的生命體驗和人生哲學。
湖 夏末——不,這里應該說是初秋,桃井銀平在輕井澤出現了。他先買了條新的法蘭絨褲,換下舊褲子,在新襯衫上再套一件新毛衣。這是一個濃霧之夜,冷颼颼的。他連藏青色的雨衣都買來了。在輕井澤要買齊全套現成衣服倒是很方便的。鞋也很合適,舊鞋就在鞋店里脫下扔掉了。可是,裹在包袱皮里的舊衣物又怎麼處理呢?把它扔在空别墅里,到來年夏天不至於被人發現吧。銀平拐進小路,來到空别墅的窗際,伸手開窗,窗板卻釘死了。撬開它吧,眼下又有點膽怯,覺得像犯罪似的。 銀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作為罪犯受到追捕。也許受害者没有控訴自己的犯罪行為。他把那包舊衣服扔進后門口的垃圾箱里,心情痛快了。不知是避暑客懶惰還是别墅管理人怠慢,没有好好清除垃圾箱,銀平把那包東西塞進去時,發出了擠壓濕紙的聲音。那包舊衣服把垃圾箱的蓋子撐得有點隆起,銀平没有介意。 剛走了約莫三十步,他回頭看了看,眼前出現了一幕幻影:只見垃圾箱週圍,成群的銀色飛蛾在霧靄中飛舞。銀平停下腳步,打算將那包東西取回來。銀色的幻影卻從頭頂的落葉鬆上閃過一道朦朧的藍光,而后消失了。落葉鬆像是兩旁的街樹,綿延不斷。儘頭是一扇裝有飾燈的拱門。那原來是土耳其澡堂。 銀平進了院...
銀平說罷,眼眶噙滿了淚水。他感到這位澡堂女的聲音里,充滿了純潔的幸福和溫暖的同情。也許是一種永恒的女性的聲音,如慈母般的聲音吧。 “你老家在哪兒?” 澡堂女没有回答。 “是天國嗎?” “哎呀,在新潟。” “新潟……是新潟市?” “不,是個小鎮。” 她的聲音變得低沉,還帶點顫抖。 “是雪國。身材很美啊。” “不美呀。” “聲音也美,而且我從未聽過這樣優美的聲音。” 搓洗完畢,她用提桶里的熱水給他衝洗了好幾遍,然后用大毛巾裹住他的頭,擦了擦,又簡單地給他梳了梳頭。 接著,在銀平腰間圍上了一塊大毛巾,讓他進了蒸汽浴箱里。她是打開四方木箱的前板,輕輕地把他推進去的。箱子上方的板上有一道槽,可以把頭伸出來。待把頭放在箱子正中后,澡堂女就落下蓋子,把那道槽也堵住了。 “是斷頭臺嘛。”銀平不由得吐出一句。他睜大眼睛,有點害怕,左右轉動著露在洞外的腦袋,掃視了一下週圍。 “也常有客人這麼說。” 她没有發覺銀平的恐懼心理。銀平望了望入口的門扉,把視線落在窗子上。 “把窗關上嗎?”她朝窗那邊走去。 “不。” 由於彌漫了蒸汽浴的暖氣才打開窗戶的吧。浴室里的亮光灑在室外的榆樹綠葉上。榆樹粗大挺拔,亮光照射不到繁枝茂葉的深處...
客人進入蒸汽浴箱以后,澡堂女就忙不迭了。傳來了舀浴池熱水和洗刷衝澡處的聲音。銀平聽起來恍如海浪拍擊著岩石一般。兩只海鷗在岩石上大展雙翅,彼此用嘴相啄。故鄉的海,浮現在他的腦際。 “幾分鐘了?” “七分鐘了。” 澡堂女又將擰干的毛巾放在銀平的額頭上。銀平泛起一股清涼的快感,冷不防將脖頸向前伸了伸。 “好痛呀!”他這才蘇醒過來。 “怎麼啦?” 澡堂女以為銀平是被熱汽蒸暈了,將落地的毛巾撿起來,又貼在銀平的額上,用手按住。 “要出來嗎?” “不,没什麼。” 銀平產生了幻覺。那是一種追隨在這個嗓音優美的姑娘后頭的幻覺。那是東京的某條電車道。人行道兩旁的銀杏樹還殘存在他的記憶里。銀平汗流浹背。他意識到腦袋露在板洞外,形似套上枷鎖,身體動彈不得,也就歪起臉來。 澡堂女離開銀平身旁。對銀平這副模樣,她有點不安。 “就這樣只伸出腦袋,你看我有多大歲數?”銀平試探著問了一句。澡堂女不知如何回答才好。 “男人的歲數,我可猜不著。” 她没有端詳銀平的腦袋。銀平也没有機會說明自己是三十四歲。他估計澡堂女還不到二十歲。從肩膀、腹部乃至腿腳來看,她都是個處女,這似乎是可以肯定的。她幾乎没有搽脂抹粉,臉頰現出稚嫩的粉紅色。 ...
澡堂女就是因這種自由而沉默不響。她從銀平腰部按摩到大腿,連腳掌心、腳趾都按摩到了。 “請翻過身來,仰臥……”澡堂女低聲地說,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。 “什麼?” “這回請您仰臥……” “仰……是仰臥嗎?” 銀平一邊用手按住圍在腰間的大毛巾,一邊翻過身來。澡堂女剛才略帶顫抖的喃喃細語,恍如一陣花香撲進耳朵里,銀平動了動身子,花香也隨之撲來。芳香般的陶醉,從耳朵滲入心田,在過去是不曾體會到的。 澡堂女將身體緊緊地靠在窄小的躺椅上,站著摩挲銀平的胳膊。她的胸脯貼在銀平的臉上。乳罩系得不是那麼緊,白色棉布的邊緣卻使得肌膚略微有些勒進去。但胸部發育得還不十分成熟。她的長臉蛋略帶古典色彩。額頭不寬闊,也許是没把頭發梳得鼓起,而是往后梳理的緣故,顯得頎長,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更加清澄了。從脖子到肩頭的線條也還没隆起,胳膊圓乎乎的,嬌嫩欲滴。澡堂女的肌膚光澤逼得太近,銀平不得不閉上眼睛。他眼里看見的,是木匠用的釘箱里裝滿了細釘,釘子都耀出銳利的光。銀平睜開眼,仰望著天花板。天花板塗的是白色。 “我飽經風霜,身體比年齡顯得蒼老吧。”銀平喃喃自語。但是他還没說出自己的年齡。 澡堂女不由得問道:“您今年多大歲數了?” ...
銀平要把那女子叫住。他想提醒她失落了手提包。可是那女子已經消失在藥鋪拐角那邊了。藍色的手提包,就在馬路當中。它的存在仿佛成了銀平犯罪的確鑿證據。只見手提包的銅卡口處露出了一遝千元鈔票。銀平一開始看到的不是鈔票,而是作為犯罪證據的藍色手提包。因為她扔下手提包逃走,他的行為似乎構成了犯罪。銀平就是在這種恐懼中把手提包撿起來的。發現千元鈔票而大吃一驚,那是撿起包以后的事了。后來銀平也曾懷疑過,那家藥鋪是不是自己的幻覺。奇怪的是,屋敷町没有一家商店,卻孤零零地存在這家破舊的小藥鋪。但是,蛔蟲藥的招牌明明立在店鋪入口的玻璃門一旁。更不可思議的是,在進入屋敷町的電車道拐角處,有兩家對稱的相同的水果店。兩家都擺了一排裝著櫻桃、草莓的小木箱。銀平尾隨那女子走過來的時候,除了那女子以外,什麼也没看見。不知為什麼,那時唯獨兩家相對的水果店突然跳入他的眼簾。也許是他想把通往那女子家的拐角記住的緣故吧。水果盒里的一粒粒擺得整整齊齊的草莓,也都刻印在眼睛里了。那里確實有水果店呀。或許是電車道拐角處,只有一側有水果店,自己錯以為兩側都有吧。那種時候未必不會把一件東西看成兩件。后來,銀平的思想反復在鬥爭,想去弄...
銀平租了二樓一間房子,過著獨身的生活。他將水木宮子的存折和手帕一類東西,放在炭爐上燒了。没有記下存折上的地址,也就不曉得宮子的住處了。直到此時,他還没有打算把錢歸還原主。燒存折、手絹和梳子固然會有氣味,卻還好些,如果燒手提包的皮革,定會更臭,於是他用剪子把手提包剪成碎片,一片一片地往火上添,花了好多時間。手提包的銅卡口、口紅和粉盒上的金屬不易燃燒,半夜里就扔到了陰溝里。即使被人發現也不要緊,這些都是常見的東西。他將用剩的口紅擠了出來,不覺打了個寒戰。銀平注意收聽廣播,仔細閱讀報紙,卻都没有報道有關搶劫裝有二十萬元現金和存折的手提包的消息。“唔,那女子還没去報案呢。她一定有什麼隱私不能去報案吧。”銀平喃喃自語,驀地覺得有一堆奇怪的火焰照亮了陰暗的內心深處。他尾隨那女子,是因為女子身上有一種吸引人的東西。可以說他們都是同一個魔界里的居民。銀平憑經驗明白這點。想到水木宮子可能和自己是同類,他就心蕩神馳了。於是,他后悔没記下宮子的住址。銀平跟蹤宮子的時候,宮子肯定害怕。即使她自身没有這種感覺,恐怕也會有劇痛般的喜悅吧。人,哪能只有主動者的快樂而没有被動者的喜悅呢?街上有許多美女,銀平卻偏...
銀平一直目送著久子,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洋房的門口,他才逃跑了。他那雙醜陋的腳,仿佛在追逐著自己。銀平曾推測,久子大概不至於把自己被跟蹤的事告訴家里或學校吧。那天晚上,他苦於頭痛的折磨,眼皮忒忒地痙攣,不能成眠。就是睡著,也不時驚醒,睡不長久。每次醒來,他都用手揩去額上滲出的冷冰冰的急汗,凝聚在后腦門的毒素衝上腦頂,然后繞到額頭,便覺得頭痛了。銀平第一次鬨頭痛,是從久子家的門前逃出來,在附近的繁華街上流連徘徊的時候。在人聲雜遝的人行道正中,他站立不住,按著額頭蹲了下來。頭痛,同時還感到一陣眼花。像是街上響起叮叮當當的中大彩的鈴聲,又像是消防車疾馳過來的鈴響。“您怎麼啦?”一個女子的膝蓋輕輕碰了一下銀平的肩膀。銀平回頭抬眼望了望,她似乎是戰后常出現在繁華街道上的野雞。於是,銀平不覺間將身子倚靠在花鋪的櫥窗上,免得妨礙過往的行人。他將額頭幾乎貼在櫥窗的玻璃上。“你一直跟蹤我吧?”銀平對女子說。“還算不上是跟蹤。”“不是我跟蹤你吧?”“是吧。”女子回答曖昧,不知是肯定還是否定。要是肯定,女子下面應該會接著談些什麼。女子卻停頓了一會兒,銀平等得有點焦急。“既然不是我跟蹤你,就是你跟蹤...
湖上霧氣彌漫,岸邊結冰,前頭鎖在雲霧之中,無邊無垠。銀平邀請表姐彌生到結了冰的湖面上散步。不,與其說是邀請,不如說是引誘出來的。少年銀平曾經詛咒和怨恨過彌生,還曾起過這樣的邪念:但願腳下的冰層裂開,讓彌生陷進冰層下的湖水中。彌生比銀平大兩歲,銀平的鬼點子比彌生多。銀平虛歲十一歲時,父親莫名其妙地死去了。母親惴惴不安,要回娘家去。比起在優裕的環境下成長起來的彌生,銀平確實更需要有些鬼點子。初戀之所以是他的表姐,也許是因為有一個秘密願望,那就是不希望失去母親。銀平幼年的幸福,是同彌生漫步在湖邊小路上,雙雙將倒影映在湖面。銀平一邊凝望著湖一邊行走,思慕著湖面兩人的倒影將永不分離,直到天涯海角。然而幸福是短暫的。比他大兩歲的少女,十四五歲,作為異性,似乎要遺棄銀平。再說,銀平的父親亡故,母親故鄉的鄉親們都很忌諱銀平家。彌生也疏遠了銀平,公開地瞧不起他。那時候銀平起過這樣的念頭:但願湖面的冰層裂開,彌生沉在湖底里就好了。不久,彌生便同一個海軍軍官結了婚,現在可能成了寡婦。如今銀平從花鋪的窗玻璃,又聯想到湖面的冰層。“你擰得人家好痛啊。”銀平一邊摩挲胸口一邊對野雞說,“擰出青瘢來啦。”“回家...
久子一度離開窗際凝望著庭院,待到全體同學把作文都交齊以后,她才轉過身來,走近了講壇。銀平慢悠悠地把作文紮好,站起身來。一直走到廊道上,他什麼也没有言語。久子跟在后頭,同銀平相距一米遠。“謝謝你給我帶來的藥。”銀平回過頭說,“腳氣病的事,你是不是對誰說了?”“没有啊。”“對誰都没說嗎?”“嗯。對恩田說過。因為恩田是我的好友……”“對恩田說了?”“只對恩田一人說了。”“對一人說,就等於對大夥說嘛。”“不可能吧。我是私下同恩田說的。我和恩田之間彼此没有什麼秘密可保留。我們相約過,無論什麼事都要說實話。”“是這種好友關系嗎?”“是啊。就說家父腳氣的事吧,我正和恩田談著,就被老師聽見了。”“是這樣?但是,你對恩田不保守任何秘密嗎?這是假話吧。你好好想想。你說你對恩田没有什麼秘密可保留,那麼你能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同恩田在一起,把心里的事一樁樁地連續談上二十四個小時嗎?那也是談不完的呀。比如,睡覺時做的夢,早晨醒來又忘了,你又怎樣對恩田說呢?也許那是同恩田關系破裂、企圖殺死她的夢呢?”“我不做這樣的夢。”“總之,所謂好友彼此没有秘密可保留,這是一種病態的空想,是一張掩蓋女孩子弱點的假面...
銀平覺得給久子施加壓力應適可而止,便抬起頭來,只見恩田信子站在走廊的儘頭,盯著這邊。“你的好友擔心,等著你哪。那麼……”銀平放開了久子。久子打他面前走過,向恩田那邊跑去,那副樣子不像是個少女。她遠離銀平,垂頭喪氣,仿佛越走越慢了。三四天后,銀平向久子致謝說:“那藥真靈。多虧你的藥,全好了。”“是嗎?”久子十分快活,臉頰染上紅潮,浮現出可愛的酒窩。事情不止如此,她和銀平之間的關系被恩田信子揭發,學校甚至把銀平革職了。此后,又過了幾個春秋,銀平如今在輕井澤的土耳其澡堂里,一邊讓澡堂女按摩腹部,一邊浮想久子的父親在那宏偉壯觀的洋房里,坐在豪華的安樂椅上,用手揪腳皮的姿態。“唔,有腳氣的人,大概不能洗上土耳其澡吧。被蒸汽一熏,癢得可受不了。”銀平說著,輕蔑地一笑。“有腳氣的人會來這兒洗澡嗎?”“難說。”澡堂女不打算正面回答。“我們也不知道什麼是腳氣。那是過著奢侈生活、腳柔嫩的人才長的呢。高貴的腳,卻生長著卑賤的病菌。人生就是這麼回事。像我們這雙猿猴般的腳,腳皮又硬又厚,即使培植,也是生長不出來的。”銀平嘴上說著,心里想:澡堂女白皙的手正在按摩自己那雙醜陋的腳心,潮乎乎地貼在上面離...